（溫蝶、劍蝶、問俏、杏默）似鹿（未完待續）（現代）

【似鹿】


莫問



陳設素雅的山中洋房，客廳裡對坐的兩人，談話暫告段落。此間主人史豔文擱了茶盅，正欲為自己和客人添茶，卻見他的客人擎著空杯，若有所思。
「何大哥？」
他們皆是二十出頭年紀，相差兩歲，起初拘謹恭敬地互稱史先生、何先生，半個鐘點以後也就何大哥、史兄弟地改了口。

「啊！失禮了。」
何問天放下茶杯。小陶杯在他手邊迷你得像玩具似的。
他雙親都是北方的外省人，分別由前一代遷徙到南方，在南方相識、結合，視當地為故鄉。然而，又因避禍，何問天隨父親再遷徙至這個小島。

「方才相談，看得出何大哥為人爽快。若有何不妥，不妨直言。」

「不是茶園的問題。我觀察過環境了，雖然地勢並不陡峭，仍有幾處巨岩和石壁。這一帶好像小孩子不少，記得令郎也才四、五歲。來此路上我看見幾個小孩在附近玩耍，只怕有些危險。」
何父渡海前是茶商。遷到此地，初時學人開了小麵館，日子還過得去，攢了資本，後來仍做茶商。

「原來如此。」
史豔文頷首，「本地茶農自然瞭解這個顧慮，那些孩子都被家中長輩告誡過了，山裡和山腳家戶孩童習慣互相照應，幼兒必有較大的孩子帶著。犬子也是同樣──哈！不過，小的兩個不到兩歲，由內人照看，甚少走遠。」

何問天學校畢業後立即去當兵，剛剛服完一年十個月的義務役，便接到父親病故的消息。小子一時難把生意上手，幸有父親的合夥人與他們家相善，真心指點幫襯。五年後的今天，何問天已把茶行經營得心應手了。
近年，東方美人茶打響名號，情勢大好，這位世伯出了主意道史家的茶園好，礙著是當家這一代年輕、下一代還是小娃娃，採茶、製茶往往人手不足，不如何問天抽出時間往史家協助，一來學習，二得人情，交流合作，長期互利。

何問天再確認了會合上工的時間，爾後告辭。
史豔文開口留他便飯，「──舍弟也快回來了，何大哥乾脆一起用餐吧？你製茶本由他帶，先熟悉熟悉也好。」

正說著，史豔文那個過繼給表親羅家的雙胞胎弟弟，羅碧，風風火火地衝進家門。
「喂！史狗子，」羅碧喊著他哥的小名，「你兒子回來沒有？」

「羅碧，怎麼了？家裡有客人，何問天何大哥，你見過吧！」

「嗯！何問天，那位何老闆的兒子嘛！對了，我聽說你要跟我學製茶？」「是，」「已經談妥明天──」「明天，準時！」「沒問題。」「我講呢、史狗子，你家精忠呢？」

「精忠還未到家，咦？他不曾貪玩誤了幫忙萱姑做飯的。」

「你個溫吞憨呆的史狗子，聽講有小孩失蹤了，那些小不點大多一邊哭一邊找來找去，不曉得迷路了幾個，你們、喂、何問天，一起把小朋友抓回來！好在這時節太陽落山遲！」


……動員附近山頭家戶，總算把小蘿蔔頭們全都尋回，一個也沒漏。
一群人坐上餐桌，不待用飯，史豔文問起兒子當時情況。
小孩子不耐餓，史精忠卻不碰碗筷飯菜。女娃般漂亮、還沒開始換牙小小朋友，依著父親的詢問，口條清晰地回應述說，讓大人們聽明白了始末。
只是，「精忠，你確定鳳蝶妹妹摔到南面岩石下？回來時沒受傷？」

史精忠委屈地搖搖頭，襯著一對晶瑩的大眼珠，粉妝玉琢的臉蛋兒紅通通，薄薄的柔嫩耳殼兒也紅了。
列家的鳳濤哥哥說，要替鳳蝶妹妹捉剛飛走的特別花樣的蝴蝶，去了很久都沒回來。
鳳蝶妹妹急了，要找哥哥，他們好幾個小朋友一齊找的。鳳蝶妹妹爬到大石頭上，精忠想著危險，要去帶她爬下來。可她失足滑跤時，精忠還沒趕到石頭旁，但他也瞧著的，他親眼見到的。

「呃，史兄弟，他也餓了、累了，折騰這麼久……」

萱姑溫柔地接口，「是啊！何大哥說得對。不如大家先開飯，豔文你帶精忠洗個澡、換件衣服，我陪仗義、存孝慢慢吃，等你們父子倆來。」

「啊！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本來就該！這邊兩個小鬼快餓哭了，開動吧！」羅碧推走他老哥，「不要趁洗澡的時候逼問小孩！」

史精忠無聲張口，史豔文見了，問：「怎麼了？精忠。」

史精忠蹙著眉，再搖搖頭。

所謂失蹤，指的正是小朋友當中最年長的，列家那個已經唸小學的男孩列鳳濤。鳳濤找蝴蝶跑得遠了，回程費時，被其他孩子誤以為失蹤。回來的他不見妹妹鳳蝶，還當這群弟弟妹妹滿山亂找的是他寶貝的鳳蝶妹妹呢！
結果，最後鳳蝶也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可喜可賀。
──除了史精忠飯後在家裡鬧了小脾氣，不肯乖乖道再見、送客人。

「呃……」何問天想，這小朋友挺聰明老成的，被引開話題、弄去洗澡，大概因此覺察到他的意見不受大人重視吧？自己確實差不多這意思，畢竟小朋友真是累壞了，也可能餓昏頭了啊……
「精忠、精忠？對不起，你別生氣，聽叔叔說。小朋友可以看到很多大人看不到的東西，但是，因為看不到，小朋友說了，大人也很難搞清楚。我這樣說，你明白嗎？而且，我們大人都沒有看見發生什麼事，幫不上忙，要等精忠你長大以後，自己找答案。呃，所以，今天的事情，要記住喔！」

史精忠靜靜聽完，氣鼓鼓繃著的小臉放鬆了些，恢復到原本粉嫩嫩的柔軟模樣。
大家到處找鳳濤哥哥，衣服、手腳跟頭臉都髒兮兮，沾了許多樹葉、土和泥。鳳蝶妹妹也是。但是，鳳蝶妹妹回來的時候，身上乾乾淨淨的。
他想起這件奇怪的事以後，一直沒說。
有一天要找到答案。「我會記住。我會找到答案，告訴何叔叔。」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何問天蹲在門邊，把手勁兒放得好輕好輕，同史精忠白軟軟的小手擊掌、打勾勾。



吾蓁於20140621，夏至應景

其實這篇不該用閩南語詞彙但很多可以擺進方言的地方我忘記客家話怎麼說orz

【似鹿】


似鹿



風間烈的父親由日本母親娘家招贅，原本一家和樂，卻在越洋探望風間烈小兄弟倆的祖父母路上，外祖父母、雙親和弟弟身亡於交通事故。
他在日本已無血親，便跟著爺爺、奶奶，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繼續過他的童年。
幾年後，上了學，跟同學笑笑鬧鬧打成一片，混了快快樂樂五年的風間烈，於第六年學期中，由學校通知他的祖父與祖母出了車禍。猶如舊事重演，兩老沒能撐過去。

風間烈被送到育幼院。

育幼院裡一個看似比風間烈稍微年長的女孩，安靜卻銳利的氣質特別惹眼。她不理他，他只有多方打聽，逗她、纏她，總算得知他們同樣歲數，她只比他早來一年多。她有個哥哥已經在外面當童工，對妹妹很照顧，用打工薪水給她添購新穎的文具、小飾品，給她額外的零用錢買零食點心、應付臨時花用，不讓她在學校顯出和別的孩子有一丁點兒不一樣。
但風間烈知道她極少動用哥哥辛苦賺的錢。育幼院幫她開戶，她默默地累積著那一筆小小的儲蓄。

那筆儲蓄，她用來逼使接受完義務教育、原想放棄升學的哥哥繼續唸書。她哥哥讓步考進職校，一邊打工一邊維持供給妹妹零用錢。她學著以儲蓄保險規畫理財，同時用功讀書，安哥哥的心。
也算她青梅竹馬的風間烈，拚死拚活拚上同一所明星高中。

這所名校的男女比例差異約有十倍，在激烈競爭中，即便風間烈一直被眾人視為她男友，卻仍得自稱她哥哥的代理人，隨時注意趕跑成打計算的蜜蜂。
高中二年級，風間烈正式告白成功，使他大大鬆了口氣，並加倍精神地迎接畢業旅行的來臨。

風間烈總是積極瞭解她。他也很慶幸這一點，才能事前得知，畢旅旅途暫時駐足的第一站，東方美人茶茶鄉，亦是她的故鄉。
她兄妹倆的父親，在某日暴雨裡勘查茶園狀況，而出了意外過世，獨撐家計的母親兩年後病逝。

遊覽車毫無心機、毫不猶豫地駛向她童年回憶的家園。
車上，風間烈火力全開地耍寶，在自己累癱之前教同學們一個個全笑癱在座位，連沉靜的她也笑得露出皓齒，明媚的雙眸晶晶亮。


到示範茶莊聽完介紹，自由活動的時候，列鳳蝶走近她熟悉的遊憩地。
忽爾，她想看看那塊巨岩，她曾經為了尋找為她捉蝴蝶，而沒能立即趕回她身邊的大哥，站在它上頭眺望另一座山，以及俯瞰出乎意料廣闊深奧的山谷。
鳳蝶繞過同學們閒遊、拍照的散布區域而獨自走遠，風間烈則趕步跟去。

跌倒在岩石上，或墜落至谷地裡？鳳蝶怎麼絞盡腦汁地回想，也想不起那時一腳踩空後，發生了什麼。
她以為是她太小了，給嚇忘了。
──但她記起來了。

回到哥哥、媽媽和爸爸身邊的那晚，她說：『小鳳蝶遇到藍色的鹿！』接著她疲倦得立刻熟睡，忘了不久前的一切；而她還記得，半夜餓醒了以後，媽媽趕著蒸熱給她吃的飯菜滋味。
藍色的鹿。
會那般描述，是因為哥哥給她看的圖畫書裡，畫著變身為人類的樣子、雙腳纏著白布的白鹿姐姐。白鹿姐姐不習慣用人的腳走路，必須扶著欄杆，走得很慢。

那時候，側躺在長大涼椅，卻枕著好幾層枕頭的奇怪姐姐，身上套著好長好長的藍衣裳，藍衣底下更長白色的裙襬遮住了腳，藍色的寬寬袖子也長得幾乎遮蓋住兩手。
但鳳蝶瞧見了，那雙手果然包著白布。『大姐姐是藍色的鹿嗎？』

『呵……鹿？』那人挪挪身子，與倚在竹榻邊的小姑娘對望。
她發現藏在白裙下的腳露出了一角，同樣包了白色的布。
那人歪著腦袋，眯眼端詳，而她瞪大眼睛回望他。『小姑娘，我看起來像大姐姐嗎？』

『我不叫姑娘，我叫「鳳蝶」。』

『「鳳蝶」，好名字。小鳳蝶，妳喜歡蝴蝶嗎？』

『喜歡！』

『那麼，小鳳蝶，』「鹿哥哥」微笑，朝她背後一指，『外面有許多種類的蝴蝶，妳願意陪牠們玩嗎？』

鳳蝶一回頭，發現有道又高又寬、沒有門扇而花框圍繞的大門，門外好多好多蝴蝶，忽上忽下地飛舞，交織著不同色彩。『嗯！』
她數著那些美麗的蝴蝶，數也數不完。
粉白的，粉紅的，暗紅的，淺紫的，深紫的，黃的，藍的，閃閃發亮的，形狀奇特的，鳳蝶想著要數哪一種，牠們好像聽得懂，乖乖飛矮了讓她慢慢兒數。可她還是數不完。
她想到哥哥一定數得比她快。
『──哥哥。哥哥？』

鳳蝶跑回屋裡找鹿哥哥。

『怎麼啦？小鳳蝶。』

『哥哥也會來嗎？』

『哥哥？』

『我鳳濤哥哥。』鳳蝶說，『哥哥會幫我捉蝴蝶，也會幫我數蝴蝶。』

鹿哥哥沒回答。
鳳蝶發現，鹿哥哥笑的時候，細細的眼睛是清澈的淺灰色，像卵石躺在小溪裡。
鹿哥哥不笑的時候，像現在這樣，眼睛裡變成接近夜晚的藍黑色。

『鹿哥哥，鳳濤哥哥不會來嗎？』

『是，他不會來。』

『……我想回家了。哥哥還在幫我捉蝴蝶，我想回去等哥哥。』

『妳想回去。』

鳳蝶想，鹿哥哥是不是很孤單呢？
雖這裡有好多好多蝴蝶，但鹿哥哥不方便走路，不能和蝴蝶一塊兒玩。
『鹿哥哥，明天我再來陪你，我帶哥哥抓給我的蝴蝶來。』

『呵……小鳳蝶，妳真的要來陪我？』

『鹿哥哥不相信小鳳蝶。』她嘟起嘴，『說好的，小鳳蝶一定來。』

『不是不信。妳可以等我寂寞了再來。』

『鹿哥哥現在不寂寞嗎？』她問，爾後自個兒點點頭。『嗯，鹿哥哥只要變回鹿，就可以跟蝴蝶們一起玩了。』

『約好了哦！小鳳蝶。』

『約好了。鹿哥哥，下次見！』
鹿哥哥的眼睛微微閃動灰色柔光，非常非常美。鳳蝶笑著揮手，回過神，便見到比自己大一點點的鄰居哥哥姊姊們，和鳳濤哥哥，向自己飛奔而來。


『不以為然的模樣。』
藍衣人自竹榻悠悠端坐起身。他淡然輕哂，對不知何時到來，默然已觀察良久的隔鄰綠衣人，言道：『你大可阻止我。』

『沒興趣。』

『一年一度，跋涉賞花，趣味否？』

『趣味遠勝長眠孤雪千峰三年，凍傷手足。』

『……噯呀！誰知好友他不在呢？我小憩片刻，轉眼三年，長眠二字未免說得太嚴重。』

『若你天性耐寒，確實不嚴重。』
拋下此句，綠衣人旋身離開，步伐雖緩，一路行遠，無意流連關照。


「鳳蝶，」風間烈爬上這塊巨大岩石，靠近嗚嗚山風吹掠中的列鳳蝶。比平日謹慎一倍地，為了避免嚇著明顯正在出神的鳳蝶，風間烈張開雙臂畫弧般比劃兩下，才呼喚她的名字。「妳還好嗎？這裡危險，先到下面吧！」

「──我想起來了。」鳳蝶說，「以前年紀小、個子也小，不曉得爬到這裡，風變得這麼強。」

「是啊！風超大的，鳳蝶……」

「烈，對不起。」

「嗄？什麼？別說什麼對不起！」

「也拜託你，幫我跟大哥說，抱歉，我要去陪鹿哥哥。」

「鹿……啥？鳳蝶，喂！」

「藍色的鹿。」
鳳蝶朝鬱綠遼闊山谷踏出那一步。



吾蓁於20140621

《誘拐兒童》第二則。（喂。）

重申敝人高中物理老師的口頭禪：像就不是，是就不像。

偶爾（……），看著任飄渺會想到波津彬子《雨柳堂夢語》裡一篇跟鹿有關的故事，由於太久沒複習，記憶模糊到不行，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內容講到服侍某神明的鹿會化身腳上纏白布的女性。
～這就是動筆寫本文的初衷啦！
只是，寫出來的東西既跟《雨柳堂夢語》不同（寫好以後仍沒想起情節表示必無類似之處），也跟最初想寫的不同→任飄渺沒機會「露面」，僅剩下溫皇依舊躺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