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嶽問天
前篇‧莫問
「俏如來在嗎?」
恍恍惚惚,隔著窗櫺門廊,自前院傳來熟悉的人聲。
『史君子在嗎?』
鏗鏘清朗減卻了滄桑,精神奕奕添幾分昂揚。
那是俏如來初次聽見那人,是俏如來跟在父親史豔文身後、與何問天何前輩互相見了第一面。
那時,在外敵操弄之下,俠士們成群結黨湧入或包圍正氣山莊的情景,司空見慣。
那時,局勢風向以觀,可料得新一波流言將再引群俠登門,興師問罪。
何前輩卻是一人前來。
『史君子在嗎?』
『是何幫主,史某有失遠迎。』
何幫主……?
『史君子不用客氣,今日我就直說來意。近日,武林上盛傳,你已私下投靠西劍流一事,可是事實?』
不出意外地,為的正是此事。
『何幫主,謠言止於智者,相信你也認同。』
『當然,我相信史君子是有為之人;但我也認為,在五岳聯盟百武會之上,你未說實言。』
『何幫主此言何意?』
『天下風雲碑開啟,所有的天下第一,都成為檯面上明顯的目標。雖能聚集隱世未出的天下第一,共抗西劍流,但這樣的做法,是否不夠謹慎?而你自主代中原應下風雲碑之戰,甚至簽名背書,又是何居心?』
『何幫主,父親所為皆是為了中原武林,絕無任何私心。』
何幫主直言疑義,喚醒俏如來對先前父親所受種種咄咄逼人的記憶。
俏如來忍不住插口辯駁,史豔文瞭解、也立即按捺了長子的情緒。
『精忠,讓為父來說吧!』史豔文道:『何幫主,明人之前不說暗話,但仍要慎防隔牆有耳。請入內,史某會詳加解釋。』
『好!今日我一定要得到答案。』
那是,在西劍流策反的三清道長、天恆君操弄下,第一次,有上門拜訪的俠士,真心誠意,細細一聽父親的說明解釋。
父親作首,將何幫主邀入正氣山莊,俏如來依禮殿後。
何幫主……東嶽,天龍幫……
西劍流佔據中原的數年間,曾以天部總門身分,與地部總教雲十方一同領導對抗西劍流的俏如來,想起了天龍幫幫主何問天的名字。
──再也無由忘懷。
「俏如來在嗎?」
太像了。
俏如來本以為,靜潭深藏的舊憶忽爾翻上心尖,果然往事歷歷如昨,教他誤聽了窗外風過。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公開以「俏如來」三字指稱俏如來了。他們總是或恭謹,或殷盼,甚或虔誠地,喚著「盟主」。
現時的中原領袖俏如來,已到了其父史豔文卸下中原百姓倚賴企求的年紀。
當然,眾人眼光之外,史家人仍不能就此放下重擔。
俏如來起身出房,穿過庭院,開啟正氣山莊的門扉。
「對不住,」推開大門,他向來人便道,「俏如來應門遲了,請見諒。請問這位壯士──」
「你就是俏如來?我代表東嶽……」
俏如來沒有聽清來者的言語。
端正俊朗的五官、清凜毅然的樣貌及挺拔顯眼的身段,與何前輩像極了。
唯此子並未擁有一雙碧綠眼眸。
相類於昔年何問天的銳利目光,很快地注意到俏如來眼中異樣的複雜迷惘。
「呃,」他平緩了語調,繼續解說道,「這不是譴責,我們也知曉你做武林盟主很忙,只是,他們實在希望趁著如今天下承平,迎回幫主,入土為安。」
「……先請進吧!」
二十年前,俏如來遭遇的風浪便已多過絕大多數人們一生的經歷。
他性情仁善,胸懷慈悲,卻早已諳於運用智狡與深謀,應必要之時裝設一副鐵石心腸。
他本是一塊璞玉,在世人懂得爭奪他的光采以前,便獲得集成兩千年之巧的琢磨。
然而,此際,他也只有赧然向陌生來客再度請告名姓,以及何問天前輩之事。
「該不會是忙昏頭了吧!罷了。我,萊蕪孫鶴蓉,但這不重要,我只是一個商人。重要的是,我代表東嶽天龍幫舊日幫眾,希望盟主俏如來你幫個忙,聽說當年何幫主為百武會犧牲,後事是你親自處置。現在相關人等都已經老了,他們想趁有生之年重新把何幫主安葬在天龍幫故地,免得百年之後死不瞑目。我受託而來,麻煩你給個指點,剩下的我自己處理,不用勞駕。」
「是,俏如來自作主張,焚化何前輩的遺體。」
孫鶴蓉一呆,正欲思索如何接話,俏如來即已續下陳述。
「前輩的骨灰和遺物,現安置在正氣山莊內。」
「遺物?莫非──傳說中的射月弓?」
「是。」
俏如來示意孫鶴蓉同行。
孫鶴蓉身材長大,步伐寬闊,雖說是尾隨俏如來腳步,倒更像並肩而行。
俏如來遏抑著洶湧思潮,終究止不住讓這段短短路途,重合在昔時何前輩不冀不求、無有疑忌的相伴相隨。
那時,他身負內傷,代父扛責。
何前輩公開宣明並力行周護襄助,人後施以扶持照拂,更盡力盡心減免他煩憂。
這一切,他永不考慮遺忘。
俏如來原亦不曾考慮將何前輩送回天龍幫。
無論是將前輩的骨灰罈埋在天允山、諾西劍流魔神敗亡之時,或是當他帶回骨灰及射月弓、祈從今爾後一生相陪……
他忘了他對何前輩所知其實不多。
他沒有想過何前輩是否有家室、子嗣和親族,而天龍幫眾是否遺隱在東嶽,是否覆滅在天允山最後一役,或日後九界迭起傾軋中原的禍亂中像何前輩一般力戰捐軀……
俏如來推開適才去應門前方作虛掩的房間門扇。
「打擾了。」
別提什麼靈堂,孫鶴蓉怎麼看這屋子,都該是俏如來起居自用的廂房。
盛裝著何問天骨灰的綠瓷罈,及其數十年前風雲碑天下第一弓競逐時贏得的名弓射月,於俏如來臥室床邊木櫃上方靜靜佇立。
孫鶴蓉拱手施禮。
俏如來默默地走近骨灰罈,徐徐抬手,欲捧起瓷罈。
「慢!」
「孫老闆?」
輕垂原先探出的兩臂,俏如來偏轉身來,疑惑道。
孫鶴蓉暗暗咂嘴,又不是眼睛壞了,雖然這個叫做俏如來的盟主穩重沉著平靜溫和,不作刁難──人把同一件事情講到兩遍也算不上浪費口舌──總之明眼人哪個看不出來這位白白軟軟剛煮熟元宵樣兒的俏如來,伸手要拿骨灰罈時渾身顫抖地好像還在簸箕裡滾糯米粉似的,看著多惹人心疼吶……
「咳咳咳、」孫鶴蓉先把自個兒嗆得嗽了一通,終能撤下掩口的袍袖,發話道:「俏如來,我也不一定非要跟你討回骨灰,有什麼難處,大可直說,我想想怎麼回報他們便是。」
「無妨,孫老闆不用為難。」
「已經為難了。我不是吃素的,」孫鶴蓉暗補句「你才吃素」,一軒眉,不客氣地說,「年輕時我便聽人講,我和何幫主生得簡直一模一樣,看你態度,此話不假。」
「是。」俏如來淺淺露出了苦笑,情緒則放鬆了好些。
「天龍幫早在魔禍時消亡不存了。」
「但……」
「據我所知,何幫主帶領半數幫眾,與東嶽聯盟其他義士,南下支援百武會。何幫主犧牲後,其餘義眾也死在天允山。其後接連數陣妖魔鬼怪亂糟糟,剩下但凡有點底子的,紛紛耐不住守在家裡保護老弱婦孺,一個一個……最後,也只有不會武功的活到今天。」
孫鶴蓉嘆了口氣,「我正是殘存者之一,西劍流之亂時我爹被殺,我還在學走路。我完全不記得何幫主的長相。……哈!嚇到你了?我歲數比你小很多,其實我也嚇了一跳,好個美男子俏如來,名不虛傳。講過了,我是個商人,江湖人對我而言,通常是保鑣,其次是劫匪──沒怎麼遇過。」
「天下平靖,生民之福。」
俏如來微笑。
他從一旁的書櫃櫥屜取出一張素白箋紙,擱於房中央桌上,接著,再次轉向骨灰罈,穩穩捧至桌面。「歸葬故里,本乃該然。」
他緩慢謹慎地揭開瓷罈封口,以箋紙取出少許骨灰,摺作小封。
孫鶴蓉盯著俏如來十指流水般優美地悠迴眼前。
何問天的骨灰彷彿是俏如來由指尖拂褪至素箋。
孫鶴蓉驀然又恢復了這個盟主是顆大元宵的錯覺。
耳畔響起俏如來的聲音。
……射月弓……
孫鶴蓉速速止卻神遊,從容應對,「你替何幫主留著吧!普通弓箭也不見幾人會使,倘若辱沒了射月弓,大家都難過。」
「多謝你。」
孫鶴蓉包袱妥何問天的骨灰罈,告辭而去。
俏如來將存有部分何前輩骨灰的紙封,納入護身的香囊,妥貼地藏回胸口。
射月弓八風不動,依然靜立。
「抱歉,前輩,我想要你陪我。」
『──我陪你。』
前篇終
吾蓁於20150305,上元節應景
天官賜福。
這是關於一顆天運超強的元宵的後日談。
孫鶴蓉這名字呢──
──我對不姓何的山東人的最大印象是孫運璿先生,所以直接搜資料再各抓鶴字和蓉字來拼湊。
香囊的存在,直接採用《夜光》番外一《綿羊》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