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禪一致
何問天是國術館「百武會」唯一的弓箭暨射學導師。
基於推廣和經濟兩個層面的考量，何問天陸續曾在幾個實驗學校開設傳統射學課程。六年前，他接受中原實驗中學校長史豔文的聘用，佔了一門選修課論射、教射，持續三個學年。
聘約期滿後，何問天婉拒了史豔文的續聘。
那段時期，暑假期間，亦正值史豔文學校、家庭、醫院間東奔西走，忙得焦頭爛額頭昏腦脹，不由得不再三確認何問天續任與否的為難之處。
何問天赧然致歉，敘明他對日本弓道起了興致，會館授課以外的閒暇，他預計在宮本總司先生主持的「天地雙部」觀摩進修，恐怕騰不出氣力和時間準備學生的教材。
史豔文鬆了口氣，暫時選擇遺忘自己必須再找一位選修課教師。
「小犬精忠正在宮本先生的武館研習。」
那是何問天第一次造訪史家、第一次聽到史精忠的名字──那天稍晚，也是他們初次見到面。
何問天受邀與老太太和史家夫婦共進晚餐，飯後，何問天起身告辭。
跟武館師長同儕們聚會後返家，剛巧見到陌生臉孔的國三考生史精忠，未表現稍許驚訝。他禮數周到地問候客人，擁抱祖母和母親，向眾人道過晚安，安靜地回房。
又過了一年，何問天成為「天地雙部」武館的兼任弓道助教。
約莫年底，已就讀高二的史精忠放學後來到武館，除了和宮本老師問安，也探望為升學問題和父親鬧意氣、不肯回家的么弟史存孝。存孝住在同學風間烈的家裡，倆小子差不多同入同出同進退，而風間烈在宮本老師的課堂修習劍道。
標準課程還有一刻鐘結束，史精忠放緩步伐，獨自慢慢走在武館的長廊。
史精忠看見縱深廣闊的弓道教室裡，醒目的示範者身影。
是父親介紹的前射學老師何問天。
當時的印象裡，何問天先生對儀容與穿著有幾分講究。因此，史精忠以為何先生展現的弓術，會具有顯著之華麗和貴氣。
然而，何先生的箭，與其說沉穩──堅實，甚至比那更加地……
堅實、強勁，又威風──長弓大劍的豪情。
殘身終了，何問天指示學員站定位置，各自進入練習。
「史精忠同學，這樣稱呼可以吧？」
「何老師記得我，」史精忠笑眯了眼。
「當然。而且，後來宮本先生也提過你。」何問天說，「柔道，不學了？」
史精忠點頭。「課外活動分去不少空閒，主要是──班聯會。」
「噢、對，我聽說了，你有意角逐班聯會主席。」
「是。」
「既然是你，有心就做得到。」
「是！」史精忠神采奕奕地，「何老師，雖然沒辦法固定上柔道課，有空我仍來禪修，或另外向宮本老師請教。投入競選會特別忙碌，但之後希望還能遇到您。」
勝選後，史精忠搬出家裡。他的生活空間開始一定程度地容納班聯會成員來來去去。
有時候史精忠會想找地方清清靜靜地躲一躲。
清靜容易，躲卻難。
不知從哪天起，躲到何老師的住處，變成理所當然的選擇。
何問天家唯一一組備鑰在史精忠手裡。
史精忠沒有自己去過何老師家，他只是持有鑰匙。何問天會開車載他。若有事，任他待著；若無事，陪他打發。
待史精忠躲夠了，他該去哪兒或該回哪兒，何問天載他準時到達。
何問天一個奔四男人的日子，明明白白分配給「百武會」、「天地雙部」和史精忠。他要買新車，是打散在兩個月間，史精忠課餘陪他各家試車的結論。
何問天自宅三房兩廳，按月請家事公司打掃。
何問天多半外食；偶爾自個兒開伙，小露一手，史精忠發現他手藝不錯。
成功對何老師告白──是史精忠送給自己的，高中時代最後一學期的開學禮物。
討要那份禮物，史精忠起先很是後悔。何問天不與他拉扯青少年迷戀與真正同性戀的定義，坦蕩乾脆地答應交往──等史精忠考上志願大學。
其後半年高中生涯，兩人獨處的時刻忽然減少許多。
「『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不可，學柳下惠之可。』」何老師引經據典地說。
不過，何老師確實並非柳下惠。史精忠縱使不能提前爬上何老師的床，拐回自家更難，平時幾個吻、幾許親暱，何問天總是慣著他的。
……何問天第二次踏入史家家門，是為了求婚。史精忠挽著他的何老師的手──即便何問天從來沒做過他的老師，至多史精忠讀遍了問天屋裡的弓、射古今書卷圖籍，兩人討論過弓道與禪學。
弓道所謂弓禪一致，正為結合射箭的心緒與禪之境界。
史豔文怎麼回答呢？他長子的意見很清楚。
婚禮在婚宴會場旁附設的小教堂舉行。
何問天及史精忠身穿形式相同的一色純白西服，繫上鮮紅的領帶。
他倆紓解此刻緊張的方式，是彼此對望一眼。
他們尚無到國外公證的預定。
他們用不著一座大聖堂。只冀求天允，以及有他，亦有他。
弓禪一致‧終
吾蓁於20130928
教師節應景。
夜光的外篇也到此結束了～
「弓禪一致」是弓道社團背景的某BL漫畫《凜~RIN~！》裡提到的書名~由字面想像內容~試著找找網路資料，有部德國著作《箭道與禪心》似與「弓禪一致」的意旨相符。
魯人有男子獨處於室，鄰之厘婦又獨處於室。夜暴風雨至而室壞，婦人趨而托之，男子閉戶而不納。婦人自牖與之言曰：「子何為不納我乎？」男子曰：「吾聞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閒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納子。」婦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嫗不逮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男子曰：「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不可，學柳下惠之可。」
──毛亨註《詩經‧小雅‧巷伯》
魯人有獨處室者，鄰之釐婦，亦獨處一室。夜暴風雨至，釐婦室壞，趨而託焉，魯人閉戶而不納，釐婦自牖與之言：「何不仁而不納我乎？」魯人曰：「吾聞男女不六十不同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納爾也。」婦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嫗不建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魯人曰：「柳下惠則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孔子聞之曰：「善哉！欲學柳下惠者，未有似於此者，期於至善而不襲其為，可謂智乎！」
──《孔子家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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